《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刊发了温州作家东君的中篇小说《上海为什么没有山》。书评人刘新林读后撰文表示,体现在这篇小说里,东君善于隐藏自我,不俯视,不仰视,也绝少审视,而是随着人物思想感情变化流动的过程,展现“心灵的辩证法”。
文 / 刘新林
温州作家东君的中篇小说《上海为什么没有山》(《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题名,看似地理知识问答,实则无关科学,而是沉入漫长的季节,向人物心灵世界探寻。为什么要有山?为什么上海要有山?为什么是山而非海?得随着人物漫溯,经上海,过汉堡、贝尔法斯特、伦敦,抵杭州、温州,跨越城乡、国界,跨越山海,最终回到乡村的生命之旅。
墙与窗
苏曼处理完母亲的丧事,接父亲老苏到上海一起生活。苏曼的家在上海某高层楼房中的第二十一层。迎接老苏的是苏曼的丈夫德国人克莱姆和混血儿子苏凯森。这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与读者的设想不同,老苏与克莱姆之间没有交流障碍,即使老苏的普通话和温州山村土话没区别,克莱姆也只会简单的普通话。阿尔卑斯山和温州丘壑所滋养的在年龄、种族、文化上都有很大差距的两个人,却能愉快地聊天、骑行,毫无违和,甚至还能分享幽默,开怀大笑。一家人的生活如舟行碧波,盎然有序。
生活之所以诚实,是它永远向热爱生活的人们显示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两面,正如苏曼所怀念的贝尔法斯特,不仅有一条看得见的拉甘河,也有一条看不见的法斯特河。所以,读者所设想的那一堵堵观念差异的墙,不是不存在,而是掩映在岁月的烟尘里。
一块石头打开了小说的空间。当苏曼拿出克莱姆珍藏的柏林墙的石头向老苏展示,各人心中的那堵隐形的墙露出真容。在柏林墙倒塌之前,克莱姆和家人生活在东德,父亲在西德。为了和父亲团聚,两个兄长,一个被打死,一个陷入牢狱之中。一家人终于在柏林墙倒塌后团聚,但父亲的再娶使得克莱姆不得不与母亲分离。一墙已塌,一墙又起。团聚平添离别之苦,团聚何尝不是一种疏离!克莱姆与父亲,与故乡之间,仍存在一道难以明说的心墙。克莱姆不辞劳烦地珍藏一块柏林墙的石头,不正是为了正视这份历史的沉重?!苏曼却不敢正视。苏曼呆过的贝尔法斯特也有一道墙,一道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修建起来的墙。那不过是生活外的墙。在她心里,还有一道墙。离婚之前,是与父母,与故乡的心墙,而之后,是与大儿子苏凯瑞的。
苏曼的成长与众不同,充满野性与强悍。十几岁独自在镇上开铺面,二十出头在县城服装公司做经理,与老板恋爱,堕胎,然后与父母断绝联系,逃奔省城开公司办厂,小有成绩后,弃厂与小男友在伦敦重头开始,结婚,生子,离婚,逃离伦敦,直到在贝尔法斯特遇见克莱姆。从山村到小镇、县城、省城,再漂洋过海来到伦敦、贝尔法斯特这一人生旅程,将苏曼身上那股感情的野性与生命的强悍烘托出来,形塑一道道心墙。同时,读者也可以想象克莱姆遇见苏曼前的生命旅程:从东柏林到西柏林,从西柏林到曼切斯特,从曼切斯特到贝尔法斯特。在成长的路上,两个人逃离故土,越逃越远。越远,那道墙越厚。
有趣的是克莱姆对于墙的理解。克莱姆说,有墙的地方,应该有门或窗。这是朴素的常识,也是生活的真谛。所以,在克莱姆逃离的过程中,始终为别人,也为自己开了一扇布满鲜花的窗。“破晓时分,灰色鸟群从一排红色屋顶后面蓬蓬然飞出,阴暗的天空中泛起的那一点青色便越发明亮起来。”那扇窗开在了苏曼的心房上。心便明亮起来了。往后,克莱姆就是苏曼心中的那扇窗。与克莱姆相处,焦虑消散了,寂寞退隐了,苏曼像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回到故乡。克莱姆古朴、真诚而细腻,把苏曼带到了故乡的溪流上。苏曼是固执的,并不会因一时激情而完全交付自己。但她最终还是遵从内心,拒绝了家财万贯的法国老板,而选择刚刚失业的德国青年克莱姆——刚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而苦苦寻找另一个失去多年的“亲人”的德国灰熊克莱姆。
一块石头,一道墙,一段冷战时期德国民族的心灵史。一片阴影,一扇窗,一部“70后”女性的精神成长史。跨越山海,跨越国别与文化,恰如其分地将两个不断逃离的年轻人捏合成一段爱情佳话。
山与海
老苏一到上海就寻山,发现上海没有山。没有山上的那点泥土味,老苏总不习惯。老苏把楼当成了山,每天爬楼梯,而且在楼顶的空中花园认领了种植箱,依旧过着“自以为是”的山林生活。
苏曼的精神成长中遮掩不了对“山”的逃避。那些长期生活过的城市,上海也好,伦敦、贝尔法斯特也好,都是著名的港口城市。像苏曼和克莱姆这样的人,离不开海。逃避山,是逃避山的环境,山的文化;追逐海,是追逐海的环境,海的文化。
“山”于老苏,乃世世代代扎根于泥土的农民根性,是安土重迁。而“海”于老苏,只是骑行的风景,或恶劣的环境。在苏曼看来,与浸透了辛苦劳作的山林相比,包裹着渴望和诱惑的海滨城市不仅具有山林的功能——让人保持昂扬向上的姿态,同时兼备海的性格。况且,他们或从闭塞的山村,或从大都会的闭关绝市中走出,追寻“海”的自由、浪漫,一半或许是天性使然,但成长过程中所遭受的精神创伤不可回避。柏林的那一堵墙,县城江边的栏杆,或无名指内侧的伤疤,使变动不居的流散生活更显得自然。根永远在召唤,但对苏曼和克莱姆来说,那不是不可移动的山,而是在背井离乡的流散中再造的“海滨故园”——那份骨肉相附的亲情,一个家。
作家 东君
写到这里,不得不稍稍停笔。小说一遍读罢,总为一个细节耿耿于怀。为了显示苏曼的决绝与强悍,小说在回顾苏曼三十五岁以前的生活之后,即刻回到当下,详细地写了苏曼如何背着老苏将二子苏凯瑞和苏凯森修入苏家的族谱。这不大合理。其一,细节不严谨。苏曼让二子入谱的前提,是保密。以个人经验来看,可能性很小。农村修族谱,乃盛事,老苏作为近乎“首事”的族长辈,不参与的可能性极低。族谱贴封条,看起来也像个笑话。老苏只要想,是能看到族谱的。这种结果与后果苏曼不可能不明白。其二,细节多余,与人物心理不符。小说着力表现苏曼强悍的男性气质,在漫长的创业史中展现得尤为出色。但从感情线看来,苏曼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向往爱、浪漫和自由。苏曼的根底是海而非山。让凯瑞姓苏,而后又在离婚时放弃凯瑞,已然使苏曼人格显得分裂,继续让苏曼的两个儿子入族谱这种细节,就苏曼的动机而言,是不是赋予了过于强烈的“男性凝视”?
“一个人所属的那个地方的风貌总会在他脸上显现。咱爸的脸是方正的、淳朴的,可以让人想象那里的山川、稻田和古老的房屋。”克莱姆如是说。那么像苏曼这样的女人,是很难直接从她的脸上看到山川、稻田和古老的房屋的。从人物精神的生长性来看,苏曼也不可能再回到“山”的环境中去。因此,“入族谱”这个细节,让苏曼显得生硬,变得冷酷,不那么可爱了。
贴着人物的心灵写
每个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心理。人物在小说里活动,行为的背后贴着心理。一个人之所以这样做,而不那样做,是受着心理逻辑的制约。心理推动着人物如何说话、行事。作家不必推着人物写,也不能逼着自己写,而应顺着人物心理,贴着人物的心灵写。
小说除了“入族谱”这个细节,大抵非常成功。作者善于隐藏自我,不俯视,不仰视,也绝少审视,而是随着人物思想感情变化流动的过程,展现“心灵的辩证法”。譬如,在表现人物心灵深处的隐秘时,两个“噩梦”特别值得一提。
第一个噩梦,是苏曼做的。她梦见自己爬楼梯,因一脚踏空,跌进了深渊。这应该是小说中的一处情绪高潮。彼时是苏曼离开欧洲回到上海的第八年,凯瑞作为交换生来到北京。与凯瑞见面,送上亲手为他裁制的西装,诉说一个母亲的思念,是苏曼几年来的执念。然而凯瑞迟迟不肯与苏曼见面。一股莫名的情绪折磨着她,那股莫名的情绪像春天的细雨一样延宕开去。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又毫无条理,漫不经心。“妈妈,我已经积累了一整个抽屉的秘密,……妈妈,他说,我已经数到第三十七盏灯了。……妈妈,我拍黑。……贝尔法斯特。流淌的拉甘河。沉默的法斯特河。哭声。笑声。”这一段回忆绵绵密密,无止无休,令人动情。在这样的情绪中,做一个告别或失去的噩梦,再合乎情理不过了。小说的精妙在于,铺设一个随老苏爬楼梯的情节,让这个噩梦既合乎事实的逻辑,又贴近人物的心理。苏曼随老苏爬楼梯,引起生理上的下坠感,情绪上的下坠感,进而联想到凯瑞的“缺失”——如果凯瑞能像老苏一样“显露昂扬的姿态”,会更有魅力。愧疚也油然而生——或许正因为自己的一脚踏错,才造成凯瑞今天的样子。小说的心理起点来源于苏曼的愧疚。老苏爬“山”的生活惯性,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唤醒了苏曼深层的心理情绪。情节、情绪之间的衔接,如小桥流水,十分自然。
如果说苏曼的噩梦因作者给予了大量的情节铺垫和心理铺垫,而显得水到渠成,那么克莱姆的噩梦就有点出人意料了。克莱姆做噩梦,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不仅因为小说叙事一直维持在苏曼的心理节奏上,读者一直被其推动,更因为此前克莱姆的人物设定。他一直是苏曼情绪价值的来源,苏曼心灵的窗。克莱姆宽容,像片海;克莱姆值得依靠,像座山。他面对生活总是微笑的,“软弱”在小说里呈现得很少。克莱姆曾对苏曼说,什么事想不通了,放在宇宙的范围里想。
叙述者很快跳到一个喜剧场景中:凯森拿着水果刀,老苏拿着金箍棒出现在门口。哄然大笑。接着苏曼回忆起很多年前身处险境的“噩梦”,把不同时空、同一色彩的噩梦片段,与现实中的温馨画面叠合起来看,显得那么富有张力。在克莱姆的内心深处,多海的自由宽容,而少山的昂扬姿态。辩证来看,克莱姆在苏曼身上找到一种强悍的力量,苏曼原先未必不是克莱姆以为的那座山。时过境迁,克莱姆的情绪放下了。一旦相似的环境再起,心墙会再生。这道墙,也需要一扇窗。
两个细节,一则自然如流水,一则轻巧似翻腕,揭示人物内心隐微,四两拨千斤。叙述者情节剪裁的功夫可见一斑。
山山海海
与现实中的人声鼎沸不同,德国人克莱姆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生活,仿佛寻到了尘埃落定的归属感。结尾,2022年初夏的清晨,克莱姆对着老苏畅想德国的山,“搭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那里应该有花有草,有鸡鸣狗吠,有一扇迎接曙光的大门和落地长窗。当然,还要有一辆可以伴随他自由穿行的山地自行车……”那扇窗在颇具诗意的畅想中隐约浮现。
克莱姆对故乡的执念,在此刻释然。他不必畏惧过去,因为现在就是执着。看起来,他放下了。山已不是当初的山,但见山是山。海不必是当初的海,见海是海。朝向山也好,奔向海也罢,此心安处是吾乡。克莱姆和老苏坐而论山,尽显古人乐天知命的智慧。
其实,人的一生中都有,或都将会有一个漫长的季节,像工人王响(《漫长的季节》)中年丧妻丧子、警察程兵(《三大队》)前程大好却锒铛入狱,他们沉溺但不沉湎,追逐生命的奋击。与这些悲剧性或悲剧中略显崇高的人物相比,更多的人并非如此激越,而是处于心理情感的中间状态。苏曼和克莱姆无不如此。
《逃避主义》的作者、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在谈到该书创作缘起时说,“在怀疑一切的现代人心目中,奔向天堂的逃避从表面上看是很好的,但其实这与奔向其他的目标一样,看似真实,其实非常不真实。对他们而言,‘天堂’简直就是错觉和幻想的同义词。如果说能有什么东西让人感到更真实一些,那就是生命的坎坷、残酷或苦境。我希望我能够反驳这种流行的悲观论。……让我们想一想吧,即使不存在真正的天堂,即使上苍只是偶尔才会眷顾我们一下,我们也应该少一点绝望,多一点希望和光明。”
克莱姆和苏曼从逃避到相遇,叙述者做了浪漫且扎实的想象,不渲染悲剧,不仰视崇高,只是在现实生活的秩序里给予不同生活观念、文化理念的交锋。细节和心理诠释了回归的一切。山有山的高,海有海的宽,正因为跨越如此之大,才彰显山海交融的可贵。
人生处处,山山海海。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摄图网
原标题:《东君《上海为什么没有山》:沉入漫长的季节,向心灵世界探寻|新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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